有人说一生至少应该去一次稻城亚丁,我去了。这个地方最早是一个叫约瑟夫•洛克的德国人,于九十多年前,带着三十六匹骆驼和二十一个随从,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探险家和撰稿人的身份,踏入了这片人迹罕至的秘境,并以图片和文字的形式,将这里的绝美风景与人情,介绍给了世界。随之,一个叫詹姆斯•希尔顿的英国作家,根据这些深深震撼了他的地理人文图片,创作了一部叫《消失的地平线》的长篇小说。那时二战已拉开帷幕,这场最终卷进了八十四个国家和地区以及地球百分之八十以上人口的战争,让小说获得了空前声誉。人们都希望找到自己的“香格里拉”,也就是逃避战乱的“世外桃源”。我的稻城亚丁之行,就与这本小说相伴。我以为它是一部被当今喧嚣世界严重遮蔽的人类经典之作,所探讨的也远远不是世外桃源问题,尤其在现代社会,这个故事的特殊建构,对人类生存法则与繁复的精神向度,都具有超凡脱俗的深远洞见。
到这里来,一切都是新鲜而奇妙的。飞机一降落,你就拥抱了一个世界第一。稻城机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民用机场,四千四百一十一米。走出机舱,接我的同志一再说“走慢点”“再慢点”。开始我也有点踩在棉花包上的感觉,但很快就脚踏实地了。好在我有多次踏入高原的经历,适应起来很快,既没吃药,也没吸氧。从机场一路向下,进入了一眼可望到边的小县城。县域也在三千七百五十米的地方建着,它有不少特色打卡点位,想找个合适的地方照张相,你得排队。然后,我就被再次带入到一个奇迹般的世界,人类十三~二十三万年前在此开展生活的“皮洛遗址”。一个叫皮洛的村子,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在这里已发掘出数十万年前人们使用过的石斧和薄刃斧等石器七千余件。抚摸着这些远古大地上由人的智慧打磨出的“利器”,似乎在复活着一组组缓慢演进的人与自然抗争的群像,从这些薄口、尖锐的石斧还有敲击石器上,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生命肌腱的韧性与力道。专家讲,皮洛遗址的发现,否定了“东方早期人类文化落后于西方”的观点。这是世界顶尖级人类学家的判断。而我更震撼的是人类征服高海拔极端环境的能力。天地如此之大,我们的祖先怎么会攀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讨生活,难道也是在寻访他们那个时代的“香格里拉”吗?
只有到了亚丁,我才构建起属于一个作家对二十万年前后稻城人类活动的想象,兴许是对太阳的依恋与崇拜,而让他们奔向离太阳更近的地方。在这里见到的太阳和沐浴到的阳光,明显更加炽烈与耀眼。我抵达亚丁最高山脉的雪际线时,才刚入秋,北国的树木还在顽强地喷吐着最后一点墨绿,而雪山之下的万千草木,已自我蝶变为金色、红色、紫色、赭石色……并自由发挥着想象力,毅然决然地终止了人类想用画笔去囊括大自然的野心。这些色泽不仅泼向天空,也倾覆进河湖,让满满当当盛着绿宝石般的海子与河流,分不清是现实还是魔幻,色彩炸裂而惊艳无比。由此我想,我们的祖先是奔着太阳也是奔着美而来的。正像今天的攀爬者,尽管大多都行进得十分艰难,但仍要斜挎着一个硕大的氧气袋,纷至沓来。他们像是要到海拔较六千米的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三座神山上去美美睡一觉的样子,要不然,所有氧气袋怎么都要做成枕头的模样呢。
光明是地球维持生机的本源,而一切光明来自太阳。美是光明的产物,所有对太阳的崇拜,都来自对光明的渴望。我臆断二十万年前的古人,大致是因太阳而来,而今天的天文学家,也在稻城建起了世界上最独特的“圆环阵太阳射电成像望远镜”。这组“观天神器”由三百一十三台直径六米、状如锅盖的“天线”,均匀分布在直径一公里的圆环上。远看像三百一十三片毛茸茸的羽毛在翩翩起舞。我们站在“羽毛”中心百米高的“头颅”上俯视,又有一种孩童摆列“石阵”的游戏感觉。可正是这种现代天文学家的游戏,将太阳尽收眼底。它可以对太阳爆发的所有活动进行连续性成像观测,让人类对神秘的太阳有一种从“神”到“器”的把握。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阿那克萨戈拉,他妄称太阳不是神,不过是一团火球,大小跟希腊一个叫伯罗奔尼撒半岛差不多,而这个岛的面积,恰恰是稻城县的三倍。这个把太阳当物不当神看的哲学家,因此遭到了“大不敬”的流放处置。阿那克萨戈拉是想把“神”变成“器”,可太阳实际是地球的一百三十万倍,应该说比我们认知的任何“神”都更神奇无限,只有这个现代“圆环阵望远镜”才能让太阳回到“器识”的形态。我们在稻城看太阳,一下便有了神性、自然与科学的三个维度。